網絡小說與金庸小說
作 者：周志雄 來 源：光明日報發表日期：2018-08-21
金庸小說為當代通俗小說爭得了地位，幾乎每一部金庸小說都廣為流傳，對網絡作家啟示多多。以金庸為參照有利于提升網絡小說的整體水平。當今網絡小說出現的各種問題，比如同質化的問題，語言粗糙的問題，缺乏高峰的問題，以金庸小說為鑒，向金庸學習，或許可以找到一劑良方。
圖為2017年2月28日，香港首個以著名武俠小說家金庸為主題的常設展館——“金庸館”在香港文化博物館揭幕。展館共展出珍貴手稿、照片、早期小說版本和各類水墨畫等300多項展品，介紹金庸的早期事業、武俠小說創作歷程及其小說對香港流行文化的影響。新華社記者 秦晴攝
通過網絡連載并借此獲得收益的那些長篇網絡小說，與金庸小說一樣，從文學的譜系上看屬于通俗文學。蕭鼎、貓膩、江南、月關、滄月、高樓大廈等諸多網絡作家的作品受金庸的影響明顯。網絡小說被網絡讀者稱為“爽文”，已經形成了一套有效地吸引讀者的敘事法則。這些法則在金庸小說中有生動的范例。諸如主角光環、主角成長升級、配角襯托主角、曲折再三的故事結構等。
作為“爽文”，網絡小說中最常見的是英雄人物的成長故事，以主角為核心，幾乎所有的人物、故事都圍繞主角展開。主角歷經各種奇遇，步步成長，不斷獲取勝利，達到人生巔峰。這種故事模式是當今中國網絡小說吸引讀者的基本法則。金庸小說與網絡小說的主角類似，多是成長型的少年英雄，其讀者設定是相似的，都是普通、平凡的年輕人。正在奮斗路上的主角很容易讓這些讀者找到代入感，主角一路變強，成就夢想，給讀者以情感體驗，讓人看到生活的希望。所謂“爽”，主要建立在主角練成神功、挫敗對手、成功復仇最終成為人生贏家的故事基礎上。《射雕英雄傳》中的郭靖、《神雕俠侶》中的楊過、《飛狐外傳》中的胡斐、《倚天屠龍記》中的張無忌、《碧血劍》中的袁承志、《俠客行》中的石破天等都是少年英雄。他們經歷了各種奇遇，或機緣巧合獲得秘籍，或遇到高人指點，或獲得高人的修為加身，在成長的人生歷程中，結識高人，練就一身武功，收獲友情、愛情，成為“有為青年”。
拿《射雕英雄傳》中的主角郭靖來說，他從小資質駑鈍，學東西很慢，但勤奮刻苦，為人仗義，他的成長經歷了各種挫折，但郭靖身上有“主角光環”，好運始終環繞著他。原本這么一個普普通通的青年，竟然跟幾位武林至尊人物關系不一般。機緣之下，他成為北丐洪七公的徒弟、東邪黃藥師的女婿、武學高人周伯通的結拜兄弟，學得降龍十八掌、九陰真經等上乘武學功夫，得到兵法奇書《武穆遺書》，娶了天下最聰明、漂亮的女子黃蓉，還得到成吉思汗女兒華箏的愛慕。小說以對手的強來反襯出郭靖的非凡，金國小王爺楊康的人品武功徹底敗給郭靖，西毒歐陽鋒的侄兒歐陽克在郭靖面前也一敗涂地。所以，金庸的武俠小說被稱為“成人的童話”。
主角成長模式是現代小說觀念的體現，與中國古典小說不一樣。在《西游記》的故事中孫悟空也曾拜師學藝，習得七十二變的能耐，擁有一身本領，但西行之路上孫悟空并無本領的增長，他的主要任務就是降妖伏魔。《三國演義》中的關羽、張飛、趙云、諸葛亮等人的本領也沒有發生實質性的變化，他們隨著故事的推移不斷地施展本領。金庸小說中的主角，不僅本領、能耐不斷地增長，而且心智、情感也由青澀轉向成熟。郭靖最終領悟到了“俠之大者，為國為民”的真諦，袁承志一腔熱血在現實面前慢慢變得淡泊了，曾經放浪不羈的楊過變成持重成熟的一代大俠，惡人謝遜痛改前非自廢武功皈依三寶。
金庸小說描寫了情感高度融合的現代愛情。郭靖與黃蓉、楊過與小龍女、喬峰與阿朱、令狐沖與任盈盈，金庸寫了他們從相識、相知、相依到深情相戀的漫長過程，歷經生死考驗，曲折多磨難，但他們各自獨立，又彼此依靠，相互一起成長，成為一生的精神伴侶。這種充滿現代獨立自由精神的愛情故事也成為網絡小說的普遍設定。
在英雄成長故事中，主角的起點不能太高，要一點點地墊高，讓讀者體會夢想實現的爽感。與金庸小說相比，網絡小說將人物的成長進行量化分級，主線更加清晰，旁逸斜出的故事枝節更少，閱讀更輕松，更符合當今網絡讀者的閱讀需求。成長升級模式被網絡小說廣泛使用在各種類型作品之中。在玄幻小說中，經過拜師，進學院，通過秘籍、丹藥、法器，修魔、修道、修武，凡人修煉成神，成為世間最強大的存在；在職場小說中，主角從職場小白向職場精英轉變；在官場小說中，主角從基層向高位步步晉級；在穿越小說中，主角開疆拓土、建功立業，做強做大。
為什么成長升級模式的故事在網絡小說中如此盛行？這是因為當今社會發展日新月異，人們追求現實的成功。同時，網絡小說的讀者多是青少年，這種一步步長大、進步的主角設置給讀者以夢想的撫慰，緩解現實焦慮，符合讀者的閱讀期待。從小說的社會功能來說，成長小說是有為青年的成長故事，導向是積極正向的，具有勵志小說的效果，主角的成長要依靠機緣，但他們都是善良、樸實、正直的人，更多地通過艱苦卓絕的努力，最終成就了自己。
金庸的武俠小說多以宋、元、明等歷史朝代為背景，想象虛構出一個色彩斑斕的江湖世界。這個江湖世界中有少林、武當、峨眉、崆峒、華山、昆侖、丐幫、明教等各種門派或組織，有黃河四鬼、江南七怪、全真七子、武當七俠等江湖人士，有降龍十八掌、九陰真經、一陽指、孤獨九劍、化骨綿掌、乾坤大挪移、微波凌步等各種奇特的武功。網絡小說比金庸小說有更廣闊的世界設定。網絡玄幻小說的地圖更大，這是一個融合了西方魔幻、東方仙俠、現代科幻的世界設定，包括不同的大陸和宇宙星際，人族、魔族、妖族、仙族共存，功法體系數據庫化，具有現代科學量化的性質，較之金庸小說中靠武功秘笈推動人物成長，人物的強弱區分度更明晰，個人修煉的道路更加艱苦曲折，修煉的自覺性更強。金庸小說中的武林高手往往是萬人敵，常人面對江湖人士不堪一擊，但郭靖面對蒙古大軍一樣無力回天，只有以身殉國，喬峰面對雁門關遼軍的鐵騎被迫以死謝罪，而在網絡玄幻小說中，修行高手成神成仙，個人可以輕易毀滅掉一個國家，甚至主宰世界的未來。從金庸小說到網絡小說，由想象歷史上的江湖世界到主動架構一個宏大的宇宙世界，體現出個人征服世界、創造世界的決心和意志。
金庸小說的各種故事設置及人物關系類型常被網絡小說采用，作為“梗”被融入故事敘述。貓膩在《間客》的后記中寫道：“許樂逃離東林，在圖書館里遇邰家太子爺，不明身份相識，吃喝玩樂，是《鹿鼎記》。一個帝國人成為聯邦英雄，然后身份被揭穿，是《天龍八部》。”《間客》中主角許樂面對的是《天龍八部》中喬峰的困境，喬峰身份的困境注定了他要做一個擔當大義的人，但許樂比喬峰更強大，依靠個人之力可以挑戰世間所有的不公。蕭鼎《誅仙》中張小凡和林驚羽兩個孤兒到青云門學藝，兩人的個性、能力酷似《射雕英雄傳》中的郭靖和楊康，一個憨厚，一個聰明，一個學藝進展緩慢，一個學藝進步很快。但命運鐘情于勤能補拙的前者，在各種機緣面前，張小凡才是主角。作品《有匪》中“雙刀分南北，一劍定山川；關西枯榮手，蓬萊有散仙”指的是五大高手，頗類似于《射雕英雄傳》中的“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、中神通”。幾大一流高手，影響了后輩年輕人的成長，晚輩人活在先輩人的光芒之下。《有匪》的主角周翡身形小巧，練破雪刀太吃力，但機緣巧合，她接受了枯榮手段九娘的枯榮真氣，內力大增，在江湖歷練中，破雪刀終于練成了。這與郭靖練成九陰真經的功夫過程有相似性。郭靖的九陰真經自機緣中得來，對九陰真經的消化經歷了漫長的過程。《鹿鼎記》中韋小寶和康熙是少年的玩伴，這成為人物成長的金手指。網絡小說《回到明朝當王爺》中的主角楊凌與正德皇帝的關系與此類似。其他如郭靖、楊過、張無忌、虛竹、令狐沖、韋小寶等普通人逆襲的故事模式被網絡小說廣泛采用。他們逢兇化吉的超強運氣成為網絡小說的“主角光環”定律，網民評價韋小寶：“不識字草民通殺黑白兩道，得萬貫家財娶嬌妻七位。”評價郭靖：“娶正確的老婆、拜正確的師傅、做正確的事。”《誅仙》與金庸的《鹿鼎記》《倚天屠龍記》在正邪觀念上頗為相似。《鹿鼎記》中的韋小寶亦正亦邪，《倚天屠龍記》中的趙敏棄邪投正，謝遜改邪歸正，周芷若經歷了由正入邪再歸正的過程。韋小寶、趙敏、周芷若等形象讓人正邪難辨。《誅仙》中的江湖名門正派青云門掌門道玄真人竟然是邪惡人物，而魔教“鬼王宗”掌門鬼王則有善良的一面。江南的《此間的少年》是戲仿金庸小說的同人文，作者借用金庸小說中的人物名字寫當代校園生活，有金庸小說的神韻，充滿青春朝氣。
在對中國傳統價值觀的傳承上，金庸小說與網絡小說形成了一條文脈上的連續。行俠仗義，以德立人，以理服人，邪不勝正，一諾千金，愛情自由，善惡有報，君子有道，這些價值觀通過鮮活的人物故事得到了傳承。金庸小說蘊含著儒家、道家、佛家思想，既有建功立業、快意恩仇的一面，也有率性而為、灑脫不羈、追求獨立自由的情懷，有笑傲江湖的曠達和灑脫，也有儒道兼濟、功成身退的人生理想。網絡小說與金庸小說一樣都是通俗小說，面對的是人性的基本層面，是對人性欲望的滿足。個人目標的實現是第一層面，通過修煉武功，常人擁有超人的力量，這種力量可以為個人復仇，如楊過、郭靖、袁承志都以個人的能力去面對家仇。但作為大英雄，郭靖信守的是民族大義，他身上體現了“俠之大者，為國為民”的情懷，超越了個人得失。楊過先前還執迷于復仇，但后來為郭靖襟懷坦蕩的人格所感染，也成為一代大俠。金庸小說還塑造了一系列帶有道家文化人格的人物形象：灑脫不羈的令狐沖，逍遙于江湖的老頑童，合奏《笑傲江湖》的劉正風、曲洋，功成身退的張無忌，這些人物超越了世俗的羈絆，鄙棄耍陰謀手段的朝堂斗爭，有一種精神的高貴氣質。網絡小說《誅仙》中的張小凡經歷了人生巔峰，最終的歸宿是回到了草廟村，和陸雪琪在一起，過著平凡人的生活。貓膩《將夜》中的寧缺承擔了守護家園的重任，展現出驚人的能量和頑強的意志，戰勝昊天，最終和桑桑一起過著夫唱婦隨的日常生活。這種儒道兼濟、功成身退的人格理想，與金庸小說一脈相承。
金庸小說為當代通俗小說爭得了地位，幾乎每一部金庸小說都被多次改編為影視劇，廣為流傳，對網絡作家啟示多多。以金庸為參照有利于提升網絡小說的整體水平。金庸小說雅俗共賞，小說中可觀之處甚多，像東海之中開滿桃花的仙島，“桃花影落飛神劍，碧海潮生按玉簫”，以詩文入小說，充滿詩情畫意。郭靖背著黃蓉求一燈大師救命，遇漁、樵、耕、讀四夫刁難，黃蓉機智化解，類似民間故事，充滿諧趣，令人回味。金庸小說中的武功有很強的傳統文化底色：九陽神功講陰陽，凌波微步充滿機巧和美感，雙手互搏需要心思單純的人才能練就。石破天不識字，卻根據石刻《太玄經》的筆意練就了神功，原來書法與武功是相通的。金庸習武，下圍棋，懂美食、地理、民俗、醫術，通曉詩詞歌賦、琴棋書畫、陰陽五行、奇門遁甲，他的小說中有很多閑筆，知識性強，這些內容與人物、故事高度融合，有濃郁的文化氣息。金庸寫段譽介紹茶花，有落第秀才、十八學士、十三太保、八仙過海、七仙女、風塵三俠、抓破美人臉、鸚哥的毛等類型，似是胡謅，但又各有來歷，令人贊嘆。金庸是歷史學家，寫《射雕英雄傳》，附錄是關于成吉思汗和全真教的考證，所描寫的成吉思汗西征的宏大場面，大部分符合史實，極為嚴謹。金庸作品中人物的名字極雅致，章節標題對仗工整，語言文字功底深厚，小說結構講究，故事邏輯性強。金庸小說講究變化，不重復自己，封筆后，又不斷修改自己的作品，這種精益求精的寫作態度值得網絡作家學習。從綜合文化修養上看，網絡作家少有人能與金庸比肩，但網絡小說傳承了金庸，也發展了金庸，諸多玄幻小說吸收了游戲和幻想元素，更具世界性，拓展了武俠小說的內容，展現了更強大的想象力，在對外文化輸出中，更能讓歐美讀者產生共鳴。從生產方式上看，金庸小說與網絡小說都是連載性的小說，都是面對大眾讀者的。當今網絡小說出現的各種問題，比如同質化的問題，語言粗糙的問題，缺乏高峰的問題，以金庸小說為鑒，向金庸學習，或許可以找到一劑良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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