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揚:中國話語一定是中國特色的
作者文揚系《新西蘭聯合報》社長、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高級研究員,本文刊于2015年1月28日觀察者網。
近幾年來,關于“中國話語”的討論持續升溫。一些“主打”詞語已悄然流行,而隨著大規模發展智庫戰略規劃的實施,整套的話語體系似也呼之欲出。
背后的大形勢,當然是中國在世界上的經濟地位持續沖高。最近幾年,中國一直在默默收獲著全球“最大”和“第一”的桂冠,早在4年前中國即成為了全球最大生產制造國,2年前又成為了全球最大商品消費市場國,去年則一舉成為了按購買力平價GDP計算的世界第一大經濟體。
這的確意義重大。從長時段歷史上看,上一次中國失去這個地位是在19世紀中期。此后一百多年的兩大霸主分別是英國和美國,前者稱雄約50年,后者稱霸一個多世紀,直到今天。
從短時段歷史上看,西方各國從全球金融危機之后迅速衰落。據統計,自2008年至今,中國一國就貢獻了全球GDP增長的三分之一以上。
單憑中國的經濟數據和西方連續發生的危機事件,就已經有不少人斷言“后西方時代”真的要來了。

中國話語不應是西方話語的翻版
這是數百年一遇的歷史性變局,但中國卻并不興奮,而且明顯表現出無意爭先。就在一個多月前,汪洋副總理在訪問美國的演講中代表中國政府向世界表態,“引領世界的是美國”,“引領世界經濟發展的關鍵技術、塑造世界經濟秩序的各種規則仍然由美國主導。對此,我們有清醒的認識。中國既沒有想法也沒有能力挑戰美國的領導者地位。”。
故意的低姿態,與一百多年前美國跑步進入“美國世紀”時的大喊大叫,恰成鮮明對照。
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?為什么輪到中國發話了,中國卻似乎沒有什么新詞可說?為什么西方話語哪怕成了陳詞濫調也仍然流行,而中國話語雖然內涵深刻卻很少響應?
人大重陽金融研究院執行院長王文在最近的2014年 G20布里斯班峰會上觀察到:“這些年中國政府和企業的腰包鼓起來,但形象卻漸漸‘土豪化’” 光有金錢,沒有話語。無論是主論壇,還是外圍的B20(20國商務組織)、L20(20國勞工組織)、T20(20國智庫組織)和Y20(20國青年組織)等非政府機構,都鮮有中國代表的身影。
2016年輪到中國主辦G20峰會,這個每年增加1個土耳其或4個愛爾蘭的經濟體,屆時又有了新的身價。即使不做引領者,不當統治者,但眾目睽睽之下,總要在思想觀念和話語表述上有些與身份相稱的東西。很多人相信思想是行動之母、意識決定存在,中國做得如此之出色,促成其“行”后面的“知”又是什么呢?為什么不說出來呢?
一般來說,話語缺失無非兩種情況:一種是心里明白卻故意不說,也就是“韜光養晦”、“不”字外交;另一種則是心里想說卻說不出來,實踐理性很強,認知理性不夠。
綜合地看,中國這兩方面的情況都有。一方面確實是長期遵循“不爭論”、“不扛旗”、“不當頭”、“不干涉”等“不”字原則,在理論發展和話語創新方面沒有著力,一心想著先把經濟和民生搞上去再說。而另一方面,與西方文化相比,中華文化也的確具有敏于行訥于言的特點,并不熱衷話語上的夸夸其談。
近代西方話語其實是一種特殊現象
波蘭裔英國作家約瑟夫·康拉德,曾在他1904年出版的《諾斯特洛姆》一書中,寫了一位舊金山的金融家霍爾洛德。這位典型的帝國主義代表人物這樣宣布:“我們將會在所有的事情上發號施令——工業、貿易、法律、新聞、藝術、政治和宗教;從霍恩角到蘇利斯海灣,甚至超過那里,如果北極有什么值得得到的東西的話。這樣我們就有可能把世界上那些遙遠的島嶼和大陸統統弄到手。我們要管理這世界上的事情,不管它愿意不愿意。世界對此無可奈何。”
這種不可一世的帝國主義態度,在美國至少持續了一百年。冷戰結束后,美國政府關于世界新秩序的修辭,難以掩飾的勝利情緒和煞有介事的莊嚴承諾,與霍爾洛德身上孤芳自賞的氣味一脈相承。他們一直堅信:我們是老大,我們注定要領導別人,我們既代表著自由,又代表著秩序。
在近代以來的幾個世紀里,整個世界一直都在傾聽西方國家的發號施令。其實,總體來看,這并非是常態現象。在西方崛起之前,世界要“安靜”得多,特別是在中華為中心的東方,并沒有那么多大喊大叫。正像儒家學者所解釋的,漢字中的“聖”字首先是用耳傾聽,善聽慎言,是為人主。
很多學者指出過,以英法美為主導的西方帝國主義,有別于歷史上大多數其他的征服,如波斯帝國、阿拉伯帝國、蒙古帝國等,是一種特殊的歷史現象。后者主要是暴力形式的征服,在文化上,甚至會被臣屬民族所同化,逐漸成了被征服者。而前者則完全不同,西方全面崛起之時,其文化上的力量甚至強過其軍事和科技方面的力量,在當年遍布全球的殖民地上,西方宗主國曾建立起一種全面滲透、無所不在、徹頭徹尾的統治,這種統治主要是依靠話語建立起來的。
憑著在非洲、美洲、印度、東南亞、大洋洲各個殖民地的經驗,西方人得出結論:世界上有意義的行動和生活,其源頭都在西方,非西方世界的心靈已經死亡,大多數地方沒有生活、歷史或文化可言。西方人可以隨心所欲地向他們施加幻想,如果高興也可以給予仁慈。若沒有西方,這些邊遠的地方也沒有獨立和完整可以展現。如果有什么可以描述的話,那就是腐敗、墮落和不可救藥。
與中華古代圣賢的善聽和慎言正好相反,西方統治者根本不傾聽,只按照自己的意愿發號施令。
中國話語不應是西方話語的翻版
在西方的征服史上,最讓西方認定非西方世界一無是處的一點是:殖民地的各種反帝運動,竟然也是西方內部政治的一部分,運動領導人所使用的話語武器,也都是西方的輸出品。即使最終獲得了獨立,掌握政權的“民族資產階級”,竟然完全照搬原來西方主人的統治模式。
但中國卻有所不同。一方面,中國從未像印度和非洲那樣徹底淪為殖民地,試圖在中國建立宗主國統治的日本,被中國的抗日戰爭打敗了;另一方面,中國的獨立建國又是真正的人民建國,試圖照搬西方主人統治模式的“民族資產階級”國民政府,被1949年的人民革命推翻了。
這就意味著,與非洲、印度、南美等地相比,中國實際上從未被西方帝國主義完全征服,無論是直接的軍事征服,還是通過代理人的文化征服。這也就意味著,與今天的阿拉伯國家和南美國家大為不同,中國在與西方的競爭中,仍然可以依靠本土的、原生的思想資源,而不必尋求另外一套來自倫敦、巴黎或華盛頓的西式話語。
認識到這一點至關重要。毫無疑問,如果西方確定你這個國家無論是親西方還是反西方,其話語無非都源自西方、套用西方,那么你就不再是真正的對手;無論你說得多么頭頭是道,也不過是只永遠逃不出如來佛手掌心的孫猴子。
在最近關于中國話語的討論中,“國家治理”概念成了一個熱點,這是有道理的。因為在中國傳統政治哲學中,“國家治理”也是核心觀念之一,而當代中國執政者大量的政治實踐,實際上也都具有很強的歷史繼承性,與近代西方的影響并無直接關系。
然而,真正的對抗,仍然會集中在西方所占據的自由、民主、人權等主要的輿論高地上。必須承認,自由、民主、人權這幾個觀念,是到目前為止人類歷史上最能打動人心、爭取民心、最具有宗教性質的感召,也理所當然成了西方文化帝國主義的有力工具。而諸如“國家治理”、“互惠互利”、“和平發展”等觀念,都屬于反帝國家爭取國家自由和獨立的訴求,也許會對各國政府起作用,卻并不直接針對民心,不會形成普世性的影響。
這就是中國的話語困局。中國不是帝國主義國家,不會尋求西方式的話語統治,但中國又一定要有自己的話語:一種既能夠抵抗西方文化戰爭、又能夠產生一定普世影響的中國特色話語。這個要求既是必需,也是必然。而認清中國產生自身話語的先天條件和可行途徑,才有取得成功的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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